南京城在文学的时间里生长
——读程章灿散文集《旧时燕:文学之都的传奇》
何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2019年10月,南京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学之都”。这是中国获此称号的第一城。为什么是南京?是和南京古都建制等长的文脉传统?是当代作家创造的江南传奇?是大学、书店、文学教育、公共图书馆、民间读书会等普通百姓的日常文学生活?执一端,慢慢捋,都是一个城市的文学故事。
南京中山陵景区冬季景观 杨素平摄/光明图片
《旧时燕:文学之都的传奇》(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如其书名,是历史过往,是当年明月。南京之为“文学之都”,有其悠然深郁的前史。虎踞龙盘,占尽形胜;人物风流,如“王谢子弟”。文人雅士,浸润其中、滋养其中、“爱住”其中,所谓“六朝古都”“十朝都会”活在生生不息的文学世界里。程章灿教授的《旧时燕》非应景之作,而是15年前《古典文学知识》上连载的南京文化散文的修订再版。这期间,程章灿教授还写作了《山围故国》和《潮打石城》,这两种可和《旧时燕》并称“南京三书”。
吴福辉先生在其《关于都市、都市文化和都市文学》一文中说:“都市文化为何各个不同?在于它的地方性、民族性的丰富多样。这种不同城市以不同的地方文化、民族文化为依托,皆以历史悠久的传统文化作为根基。因此对都市文化的个性,应注意挖掘传统的地域意识和乡土文化根系,注意到对文化基因的阐发。”城乡之别是现代之后的事情,每座有一点历史的中国城市都扎根乡土中国,其“城市形象”之清晰可辨可能恰恰是因为岁月悠长的地域意识和乡土文化。所以,能够理解程章灿教授在《旧时燕》中所说:“城市不仅是一种地理的概念,空间的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的概念,时间的概念。每一座城市都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形象,自己的韵味。”
缘此,程章灿教授取迳文学,因为文学遗存是一座城市最多的文化记忆。说南京文学,《旧时燕》从王气、形胜等始,在历史和地理上先进行溯流,诚如他在《山围故国》中所言:“紫金山、青龙山、栖霞山、清凉山、将军山、牛首山、幕府山、顶山,东西南北,群山围绕故国。”“每座山都有自己的传奇故事。无数传奇故事,大大小小,围聚缠绕,编织成一部南京城的历史,有大历史,也有小历史。”这些山中有“金陵王气”,有寺庙、有高士、有隐居处。而“六朝烟水”关系“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秦淮河,也关系“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楼台烟雨。山石、城池、屋宇氤氲着水汽,“散淡而潇洒,风流而靡弱”的六朝文化古意历久弥新。南京因为文学而灵动。赵翼说袁枚的“爱住金陵为六朝”,林则徐称“官爱江南为六朝”。所以,南京如何成为南京?是因为“城市山林笼罩在六朝烟水里,历史内涵有了,文化底蕴有了,与众不同的风姿自然有了。把南京与其他城市放在一起,它的古雅风和文化气是不言而喻的”。
去往历史,取迳文学,《旧时燕》所述的中心不离南京城的文人、文学创作和文学活动,故此可见南京城的历史书写,离不开文学的参与。“从文学的诉说中,从文化的图景里,看一看城市的形象。让城市来叙述文学和历史,也让文学和日常生活故事来叙述一个城市。”一座城市在文学的时间里生长,文学成为城市的精魂。方山的羁旅离别,促发诗章;石头城的登高远眺,抒发胸怀,所谓“悠然远想,有高士之志。”南京城的山水使文人流连引发诗情文思,而诗赋文章塑造了南京城的品性气质,《儒林外史》《红楼梦》等小说,可谓是金陵人文图卷的铺展。
“历史和文化在传说中被创造。”胜棋楼的对弈,雨花台的法师讲经,落花如雨,落地成石……文人书写之外,传说和故事是另外的更古老更民间的文学。也因为如此,大众可以参与一座城市的文学想象。《旧时燕》的作者虽居大学,文史修养确信无疑,但他却不弃不废民间文化。程章灿教授说,每座城市都有许多典故,有很多传奇,有很多故事。这是城市文化精魂的凝缩,是城市的根。数典述祖,就是城市的文化寻根。而历史上真真假假的演说,都在重复和深化这些城市的论述。“有女莫愁”“莫愁变脸”,由传说而溯源莫愁作为文学符号的形成。在传说中,莫愁由《莫愁乐》中住在城西的歌唱的少女,而演变成歌妓,又成为《河中之水歌》中的卢家少妇,最终正式落脚于南京水西门外。莫愁湖在人文地理上的诞生,使文人来往如织,题咏如绣,愈见密丽。
城市的文学传奇,中心自然是“人”。以金陵为背景《儒林外史》人物身上的六朝遗风,文人雅集,既承城市前史,也可在近世种种中见到可为印证的人事,如1929 年元旦在鼓楼鸡鸣寺发生的“豁蒙楼七老联句”。陈伯弢、王伯沆、胡翔冬、黄季刚、汪辟疆、胡小石、王小湘七位先生边喝酒边作诗,联成按照年齿长幼排列的二十八句。其中王伯沆、黄季刚、胡小石也是出现在《旧时燕》中的人物。流寓南京的袁枚,“异日将官易此园”,将据说原为曹雪芹的叔父、原江宁织造曹頫的曹家花园的“隋园”买下改建成随园,修亭台、广植梅、巧布景,使其成为一代名园,而发生在随园的交游雅集、文学活动也丰富了南京城市文化地图。《旧时燕》中远可见六朝人物,近可见袁枚、吴敬梓、黄季刚、王伯沆等前贤。王安石几度与金陵结缘,最终叶落半山。“休论玉谢当时事,大抵乌衣只旧时。”金陵的气息合乎其生命的节奏,离朝堂而亲山水,直至生命终了。
美国诗人惠特曼曾因为痛心市民不知爱惜城市的过往写作了布鲁克林史。可是,每一个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又有多少能记住自己城市那些“布鲁克林史”式的诗篇?南京入选“世界文学之都”,类似《旧时燕》写作可以理解为一种召唤——唤醒一座城市的文学记忆,也是唤醒一座城市的记忆。阅读一个城市散落在光阴缝隙的文学,那些文字中流动的情与思。我们是有记忆的人,我们和城市不再彼此生分,“城”即是“人”。《旧时燕》以文学的方式完成了对南京山河、历史和文学的一场漫长的追忆,使之因“带感情的地理”而呈现了文学之都的真正意味。作品守正、文雅,作者语以“旧闻新语读南京”,其渗透点染轻灵自在,秉持文史散文求真、广博的传统,文风散淡、放达,恰恰配得上金陵文气之真妙。
《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03日 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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